在公元前8世纪到公元前2世纪,不同文化圈的“轴心文明”何以在北纬30°上下同时产生?雅斯贝尔斯确实没有真正解决这个问题。作为历史学工作者,倒是不妨进一步做一点探讨。
第一点,高级农业的出现。农业文明在我们这个星球上的发展,迄今至少有1万多年了,“轴心时代”前后正值农业革命完成的时期。这一点非常重要。因为在农业、畜牧业产生之前,人类直接依赖天然物而生活,处在采集经济和渔猎经济阶段,而在包括畜牧业在内的农业文明发达以后,人类则对那些植物或动物进行了人工改造,使它们成为农作物和被人所掌控的牲畜,所以农业革命使得人类的历史大幅度地向前跨进了一步。需要注意,游牧文明也是农业文明的一个分支,因为他们养马也好、养牛也好,也还是属于畜牧业,不过由于他们生活无定,故而迁徙无定,长期的战争冲突也导致他们的生活方式破坏性很强,所以游牧文化中恐怕注定产生不了高水平的“轴心文明”——游牧民族中可以产生像成吉思汗这样的一代天骄,征服半个地球,却未必能产生伟大的思想家。所以,只有在以种植业为主的狭义农业下,人民拥有比较稳定的生活状态,文明才能够稳定发展,从而进入到“轴心时代”。人类的几大早期文明都广泛地使用青铜器或铁器等硬度大、延展性强的金属工具,在此基础上,人类征服自然的能力显著提高。由于生产力都较早地达到比较高的水平,所以在经济生活上完成了农业、手工业的分工,以及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分工,等到这些分工比较精密的时候,“轴心时代”出现的条件就产生了。
第二点,高水平城市的出现。公元前六世纪前后的几百年,北半球这一带高水平城市的出现,与农业革命的完成直接相关。生产水平的提高和交换的发展,导致手工业与农业的分工和城乡的分离。各种不同性质的城市(军事堡垒、政治中心、工商业中心,或兼具几者)在东地中海沿岸、南亚次大陆、东亚大陆竞相出现,如中国在战国时,仅韩国便“有城市之邑七十”(《战国策·赵策一》)。中国的“国”,其本义就是城市,到了“轴心时代”,城市不仅仅是军事中心、政治中心,也已经发展成了文化中心。这就是“轴心时代”“轴心文明”产生的一个重要的、不可或缺的要素。在这个阶段,城市发展到比较高的水平,比如希腊的雅典,当时的政治家伯里克利把雅典称为“希腊的学校”,雅典同时也是巨大的图书馆,亚里士多德、希罗多德都曾长期居于此,是希腊诸哲生息之所。
中国当时齐国的首都临淄,因“稷下学宫”而形成千古闻名的文化中心,淳于髡、孟轲、邹衍、彭蒙、田骈、接子、慎到、宋钘、尹文、环渊、鲁仲连、荀况曾讲学论道于此,人称“稷下先生”。其他如鲁都曲阜、魏都大梁、楚都郢、赵都邯郸、秦都雍城等,也是政治、经济、军事重镇兼文化中心,是哲人聚会、文学游说之士论辩的所在。此外,希伯来的耶路撒冷是希伯来先知们的聚集地,《圣经》即修订于此。印度的华氏城是由阿育王组织的佛经第三次结集之处。总之,城邦作为文明的集结中心,构成智者荟萃、撰写与传播典籍的处所,为“轴心文明”的产生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条件。
第三点,国家制度初步成熟。与城市的日渐发达紧密相连,“轴心时代”前后各大文明圈中的国家典章制度也应运而生,这也是“轴心时代”政治环境特色所在。当时已进入社会等级截然有别的阶段,国家典章制度初具规模。印度的种姓制度日益琐细苛严,以孔雀王朝为高峰的古代国家体系在此间形成;希腊的城邦国家崛起,寡头政治(以斯巴达为代表)与民主政治(以雅典为代表)在此间并存;中国的宗法封建制度以及君主政治,在这一时段基本成形。这些国家体制对于文明的发展起了很重要的作用。同时,前国家的原始民主记忆仍然鲜活,这二者的互动关系是“轴心时代”政治环境的特色所在。
第四点,专业文化人的诞生。“轴心时代”的一大进步,是专司文化事务的人群及其创制的记载文化事迹的文籍出现,与此同时,文化传播获得较便捷的手段。首先,由于剩余产品的日益丰富,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分离进一步明显,专职文化人脱颖而出。希伯来祭司,印度婆罗门和佛教僧侣,希腊哲人和剧作家,中国聚徒讲学、著书立说的“诸子”,便是这种以宗教活动、艺术创作或教育后生、整理典籍为职志的专业文化人。他们摆脱沉重的体力劳动的压力,从求生负担下得到解放,以“劳心”为务,专心致志,从事精神性创造,理性思考、历史反思、哲学玄想、艺术创作成为这部分人的特长和职业。其次,民族文字及修辞方式基本成熟,印度的梵文、巴利文,希伯来和希腊的拼音文字,中国的汉字及文言文,都在这一时期定型。而且,那时候各民族也都有了载籍材料,如纸草、牛羊皮、竹简、帛等。总之,著书立说的主观条件(学者的知识积累与思维能力)和客观手段(文字、书写材料)大体齐备,学者们这时不仅产生了思想学说,而且“恐后世子孙不能知也,故书之竹帛”(《墨子·明鬼下》)。人类第一批系统的典籍因此具备了诞生的条件。
第五点,文化传播的日益发达。随着车辆、舟楫等交通工具的广泛使用,以及商业活动和战争的进行,人们逐渐走出狭窄的天地,各区间人群交往增多,文化传播的规模日盛,孤立、静态的生活格局被打破,异质文化相互碰撞、彼此融会,波澜壮阔,蔚为大观。如中国有南北之学(老庄与孔孟)的交会,有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互摄(以“赵武灵王胡服骑射”为典型事例);希伯来则躬逢巴比伦、埃及、波斯、亚述、迦南文化的聚会;印度处在本土哈拉巴文化与外来雅利安文化的碰撞,以及吠陀与反吠陀的论争之中;至于希腊文化,就像赵林教授说的,兼收埃及、巴比伦、波斯、亚述、腓尼基文化的恩泽,直接承接了埃及文化,又接续了腓尼基文化。腓尼基的拼音字母,就是被克里特岛乃至被整个爱琴海文明改造发展出来的,从而有了后来的拉丁字母,整个西方语言系统都是从这一路过来。另外,柏拉图的《理想国》也不是他一个人的空想,埃及的国家体制给他提供了很多素材。多种因素的冲突、交织与渗透,提供了文化选择、文化重组的机会,有可能形成“杂交优势”。所以在这个阶段,由于生产力的发展和交流手段的逐渐具备,文化传播、文化的交流碰撞构成了产生“轴心文明”的一个重要原因。
第六点,自由思想的充分发展。“轴心时代”是一个独断论尚未确立的时代,之前被神所支配的人们的思想得到了很大程度的解放,自由思想得到鼓励,起码没有被严厉禁止。如印度在释迦牟尼出现前后,唯物论、怀疑论、感觉论、诡辩论、虚无论等思想流派竞相涌现,许多城邦国家的统治者对哲学论争颇感兴趣,从不迫害文人学士;希腊古典时期,众哲人纷纷创立学说,群贤毕至,相与论难,而希腊诸城邦提供了这种宽松活泼的学术环境;中国的春秋战国时期,当时还没有形成专制一统的政治体制,也没有形成一家独大的思想霸权,这个时候各种思想都在发展,且与诸侯们竞相变法相关联,“求士”之风大盛,所谓“道术将为天下裂”(《庄子·天下》),诸子之学“各引一端,崇其所善,以此驰说,取合诸侯。其言虽殊,辟犹水火”(《汉书·艺文志》),儒、墨、道、法等学派蜂起,成一空前绝后的百家争鸣局面。这个是“轴心文明”产生的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。
此外,当时的统治者都没有以哲学王自居,而是热衷于向这些士人学习。孟子到列国周游,梁惠王见了孟子就说:“老夫子你不远千里来了,你何以教我。”然后孟子侃侃而谈,完全把梁惠王当小学生来教育,梁惠王居然也洗耳恭听。他说:“你主张要行王道,我这人有毛病就是好货,我喜欢别人的财产。”孟子说:“你好货可以,但是你不要让天下的老百姓没饭吃,如果天下老百姓都没饭吃,你的货也保不住了。所以你要行王道。”然后梁惠王就说:“我还有毛病,我好色,后宫佳丽很多。”你看孟子多会说话,他不是批评梁惠王好货和好色,他说:“你好色可以,但是如果因为你好色,天下的老百姓都成了鳏夫。这个时候,你后宫的佳丽就要保不住。所以要行王道,行仁政。”在这个时期,有学识的人是真正的王者之师,王者也愿意听,这也是能产生出高水平的自由发展的思想的必要条件。
着眼于后世,情况则不同了,唐宋时期很多大文人都想当帝王之师,想“得君行道”,但实际上根本无法实现。清代更是如此,像纪晓岚这么大学问的人,在乾隆皇帝面前一谈政治,马上就被呵斥,说你不过就是一个文学侍从而已。但在春秋战国时期的“轴心时代”,确实有这个条件。正是在这种思想相对自由、学术空气比较活跃的条件下,几大古文明才有可能进行独立的、富于创造性的精神劳作,在继承性的创新过程中产生了“轴心文明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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